2016年7月,我们一家重游台湾
我=蔺桃=桃子
他=老公=庆明
1
也是这样的雨天。
也是国庆假期,四个台风连着来,雨足足下了7天。像计算好一样均匀整齐的雨线,埋进楼下合欢树绵密的树荫里。我们对坐在餐桌前,闻着从窗户缝里飘进来雨丝的味道,看着书。一整个上午,一整个下午,一整个晚上。
我在准备毕业论文,他在看政治学英文原著,就像我们曾经梦想的那样,背靠着,各自一台电脑,工作,相安无事。现下只是换成了对面而坐,偶尔抬起头就碰到对方的目光。
饿了,就从冰箱里拿出上周单位发的菜,好多年糕,汤年糕一顿、天心菜炒年糕一顿、泡菜辣年糕一顿,稍微好点就是意面和猪排,那时候微信都刚流行不久,他还晒了个幸福,“老婆做的猪排”。
那一年是2013年,宅了七天,假期结束的第二天,我决定真的开通早注册好的微信公众号“台湾私人订制”。计划着在那个冬天毕业,离开台湾真的近在眼前,突然有种迫切的热爱,似乎不说出来就呼吸不了。那时候觉得自己很特别,看到的台湾也跟别人不一样,有种使命感,得写出来,“我在经历历史呢”。
三年后的国庆假期,我在美国,当然没有国庆假,可是因为新世纪以来佛罗里达最严重的飓风“马修”登陆,老公放了三天飓风假,整个校园都关闭了,连带着我也放了假,从带孩子的日常中脱离出来。我要了一个早上睡懒觉,一个下午坐在卧室窗口看书,关着门,以防孩子随时闯进来要抱抱。
雨细得像春天的雨,天也明亮,双层玻璃的窗户,把所有风声雨声都隔绝在外,拉开一小条缝,风灌进来,凉的。秋天来了。
我看着从台湾带回来的书,《水梯田-贡寮山村的故事》,从春分备种开始,一整个春天的劳作都在烟雨朦胧中展开,劳作很难称作诗意,但是在有心人的眼中,就是“青箬立,绿蓑衣,斜风细雨不须归”。眼前的世界、书中的世界,开始重叠起来,我竟然觉得有些冷,关上窗,溜进被子里。两个小时的午觉,中间老公把睡着的女儿放到身边来睡了一个多小时。安静的午后,他应该是抓紧难得的机会看书去了。
一天准备登陆、一天登陆,“马修”在我们这个内陆小城只意思意思了一下,今天一早,太阳就铺满门前的草地,恢复了佛罗里达本来的样貌,夏天也好像不曾消失过似的,又回来了。(当然,在海边的几个城市都遭受了很严重的灾害,海水倒灌、居民流离失所还有人不幸遇难。)
2
飓风前夜,庆明提醒我说,三周年了呢。我说结婚吗?他说微信。我才想起,已经快一个月没更新,也没有登陆后台了。
就像情侣一样,最开始的热恋,每天恨不得打开100遍后台,把所有鼓励的美好的留言都拷贝下来。到了周二,也不去散步了,吃完晚饭就开始写,只要我说在写微信文章,庆明什么都不会说,就等着我这块豆腐生出来,他好帮忙煮了。很长一段时间,他都是义务校对加编辑。我们享受着这样的模式,为了一个目标努力,有点像传说中的琴瑟和鸣吧。
第一年,我头脑一热地做了众筹,没想到居然成功了,去做了我离开台湾前觉得不得不做的事,去采访那些变革台湾社会的年轻人们。我为大家的支持感动着,做着谨慎的计划,美好的承诺着。而那些采访的笔记和录音,除了宜兰的已经写出来以外,其余统统锁在了移动硬盘和行李箱里。
第二年,我生了娃。带着娃,跟着她爹,到了美国。采访材料跟着我从台湾回到杭州,又从台湾搬到了美国。日子确实比想象中难,我一再自责地跟庆明说,我要是有你一半努力,这些文章估计也可以出本书了。现实是,我选择时间和精力,放在配合庆明和孩子身上。
全职妈妈加家庭主妇的角色,我也需要适应,一边想象中妈妈曾营造的那种家的模样,努力学样,另一面却不满足于妈妈的身份,孩子睡不着觉的夜里,感觉自己被掏空的时候,“台湾私人订制”成了我的出口和树洞。
是要感谢这段时间的,让我可以躲在异国他乡,不让人看到我的笨拙和脆弱,我从未有过的绝望和痛苦。
第三年,我的书出版。只是集中了第一年写的部分文章,就足够出一本书了,感叹自己原来也是勤劳的。
但很快陷入另一种勤劳的自我拯救。
三个多月,回国的这期间,走了11个城市,北京、厦门、泉州、晋江、福州、长沙、广州、深圳、杭州、苏州、上海,还见缝插针去了一趟台湾。分享会、电台、电视台、报纸、杂志,我把自己弄得有模有样的,从一个躲在媒体后面的人,变成台前的人。我小时候最害怕成为的那种人。过家家酒的时候,我都不想成为某个角色,只想要躲在后面准备道具、安排剧情。
做访问的时候,我说,我很骄傲自己是个全职妈妈,我前所未有的感动着孩子每一天的成长,被她每一次绽放的笑容融化,为她每一点滴的不适而心焦。这世间只有你和某一个生命体,这样纯粹的关系,除了热恋,也就只有养娃的头几年了。
但这一年远离故土、存在的世界只有50平米的出租屋的日子,真的让我害怕了吧,害怕自己变成没有价值的人。我是一个有着野心的全职妈妈,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,我试着去平衡自己的欲望和本分。还好,写作是一个看上去正当的自我诉求,可同时又期待自己像所有公众号中开挂的那些妈妈一样,搞定孩子的睡眠、辅食、绘本、旅行和双语教育……
总是在焦虑中明白,我做不到那么好,那也没什么,每次写完一篇文章,都像是心灵洗礼了一般,能够维持一段平静期,内心的和平和家庭的和平。我以为我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,可回国后,立马感觉自己又像一条蛟龙,可以折腾出点浪花。
去很多城市,见了很多朋友,也更新了很多信息,国内的发展太迅速了,才8个月的时间,感觉就已经更迭好几代了,我蠢蠢欲动地和各路朋友商量着各种可能,也许我也能干一番什么事呢。
3
8月中踏上回美国的飞机,叮,灰姑娘立马滚落南瓜马车。我们从五光十色进入鸟语花香。各有各的好,只是心态又需要重新调整了。
这一个多月,我们动不动就因为一些小事争起来,要么干脆冷战。算起来在一起5年多了,第一次有这么密集又僵持的吵架。
直到我在新的社区,遇到了新邻居们,来自各个国家带着孩子来念硕士博士的爸爸妈妈们。他们也疲惫着一张脸带着孩子在外面玩,说起来家庭和课业,夫妻间事业的平衡,也是一言难尽。
有一天洗完碗,庆明哄孩子睡觉,我坐在外面的秋千架上,也在想,这样相敬如冰或兵的日子,为什么要继续下去?
年轻的时候,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,我总是憋着劲堵着气头也不回地往前奔,想做什么就去做,做不到大不了一拍两散,撒开手立马就能找到另一片艳阳天。那些可以为了理想或赌气一意孤行的阶段,就是青春。
可当下的生活却是,不再是完全合拍的夫妻关系,怎么也做不到的家庭和事业两全,也不再是心一横就能抛开一切不管,甚至没有想过要抛下。
这样的状态让人窝火,似乎你无能为力。我没办法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,我总希望一次次去调适自己和庆明,想办法把我们生活的状态拉回到青春期。
可是青春留不住啊!
在晋江五店市做新书分享的时候,有个读者问我,为什么台湾的年轻人可以把眼前的苟且和诗与远方结合起来,我说台湾社会福利体系好、经济基础好,但主要也是他们比较没束缚又创意云云。我大伯(庆明哥哥)接过话筒说,他们能出国深造找到诗与远方,是因为家里还有我这个哥哥啊。
那时候没那么感慨,庆明的父亲生重病后,看着他哥哥劳心又劳力,姐姐妈妈都在帮忙照顾。终于明白,这么多年,我们看着如此幸运,全因为有家人帮我们撑起了责任。没有房贷、没有老人直接需要照顾,一个仰仗着你的孩子,让责任突然而来,就觉得痛苦纠结,失去了自我。
年龄越大,责任越大。许多人早已明白的道理,我年近三十才领悟到,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。可也不想说自己很作,如果自己不敏感不自我,也许也写不出这些文字。
“怎么去平衡事业、家庭和夫妻关系?从来都不会有平衡,只要不翻车就好了”。在台湾,有个偶然的机会,让我可以面询一位和丈夫同时创业的女性,她也是一个11岁男孩和一周岁女孩的妈妈。
很早就当了妈妈,让她可以较同龄人更早地去承担起生活中不得不去尽的责任,责任之下的那些为难和选择。现在,至少在外人看来,他们夫妻和睦、事业齐头并进,孩子也都照料得很好。
一年前来美国的时候,我写过一句话,“生活从不会让你懒惰,只要你选择面对”,又一年过去,我想对自己说,“生活不会一帆风顺尽心如意的,不翻车就好了。”
既然青春留不住,随它去吧。
2016年8月,返美参加教会活动